凤凰,是人生的彼岸。
凤凰,是梦里的故乡。
凤凰,是关于文化、关于风光、关于美乃至关于生命的徐徐阐述。
在很多人的意象中,凤凰像水中飘动的火焰,令人兴奋而又不敢为之着迷;像飘着异香的不知底细的美酒,令人有一种一饮而尽的冲动却没有足够的胆量;像雨夜中忽隐忽现的灯光,让人陡生温暖感却害怕未知的真相……其实,这些都是对凤凰清浅的印象。
凤凰,其实就是院子里被晨曦雾霭飘绕的玫瑰,太阳升起薄雾散尽,花朵依然熟悉,只不过花瓣上多了些陌生的珠蕊;凤凰其实就是多年前的旧友,当寒暄过后,音笑依然熟悉,只不过朋友的举止里多了些不曾见过的气质;凤凰其实是离别已久的故土,待了几天后,风物依然熟悉,只不过街头巷尾多了些不曾谋面的脸孔。
熟悉,却分明陌生;陌生,却似曾相识———是的,这是一座你分明没到过却总觉得似曾相识的小城。
陌生,是真实的,空间真实时间真实,符合科学判断的逻辑结论。
熟悉,是真实的,意向真实情绪真实,切入灵魂本体的亲切感受。
这一对真实的矛盾,在凤凰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。
或许,有一个词汇———文化认同———可以解释。
当你的心真正体会凤凰之后,因为或多或少的文化认同,会让你对这陌生的熟悉如此痴迷。
穿城而过的沱江,是这一切的根源。
凤凰这座小小的城池,矗立在湘黔边陲,连最近的机场,都在邻省贵州境内。城内,纵横交错的石板街道两侧鳞次栉比的是典型的明清建筑,一弯沱江碧水从北门、东门两座门楼前流过,背后则靠着一座郁郁葱葱的南华山———依山靠水的地方,大多是有灵气的,而凤凰得到的地理之利,仿佛格外地多。
一路从湘西莽莽群山中呼啸奔来的沱江,来到凤凰就变得温文尔雅了。清晨,江烟缭缭,白雾茫茫,来往船筏的击桨声,岸边女子的捣衣声,吊脚楼里传出的咳嗽声,都在传递着生活的真实和情境的亲切。隔岸观景,河对面同样在观景的女子竟仙气缭绕,衣袂带风……
太阳升起,江边游人渐众,慢慢地仙境成为凡尘,喧嚣也罢,热闹也罢,彩衣为色,杂语为音,世俗的欢笑繁华,真实地在身边发生。午后突来一阵行雨,拉一个小木凳坐在江边的吊脚楼上,看跳岩上情侣如何相携着狼狈过河,看北门边小贩如何精明地避雨,看散去游人的河面河岸如何在刹那间水花蒸腾的细致和壮观,这一刻,关于通达的算计,关于生存的阴谋,都忽然不成心灵的负担,回到生活的真实。
傍晚,来到河边,和一船南腔北调的陌生人上到小船中,听艄公吹牛,听女子歌唱。此刻,“那河畔的金柳,像夕阳中的新娘”,“软泥上的青荇,油油地在水里飘摇”,“波光里的艳影,在我的心头荡漾……沉淀着彩虹似的梦”,徐志摩的康河在凤凰生动起来。入夜,买一大堆河灯,在夜色的掩护下浪漫地蒙骗自己一把,许个心愿,将河灯一只只点亮,再一只只放下河去,看那一串灯火,缓缓地飘向远方,真实的心中或会自问:谁,什么,才是你正在注视的那一点光明?夜深了,如果是一个人,就走进河边的酒吧里,叫一杯芝华士啤酒,坐向窗台,听酒吧歌手唱流浪的心情,看江面慢慢漫起的白雾,想点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,感受时间在为生命流逝;如果一大帮人,大呼小叫着走到人山人海的烧烤夜市,尝一尝苗乡的美食,灌一肚清爽的啤酒,再跌跌撞撞地沿着江边的石板路,去寻找白天寄宿的人家,浑然不理会街角正在诧异地盯着你看的黄狗……
这就是沱江,是你因为快乐,或者因为忧郁,可获得的属于你的真实的沱江。
走进凤凰城里,石板街道格外干净,两侧是砖木结构房屋,样式古旧,闾里相关,飞檐雕窗,一色风情。间或有深宅大院,阔户朱门,隔门只见青石为坪,火砖为壁,狮蹲雄健,廊柱森严。而主人就在游人的频频打扰中,悠然自乐,丝毫不受打扰地生活。回头想,这,竟也是凤凰人一种高明的恬淡生活态度么?
产生这样的想法绝非偶然。例如走在凤凰街上,多见有精美对联悬挂门庭,书香满盈,读之口齿噙香。“垂髫能画,人皆尚文”,可见凤凰小城文化底蕴之深厚。
倘若你对于各地民居颇有研究,你会发现凤凰的老宅与周边城镇的宅子大是不同,用材虽未必有异,格局风致大有区别。你甚至能从这些青苔院落或雕花窗饰上窥见江南水乡的婉约之美,与周边地区建筑的简朴粗犷竟是天壤之别。
是的,这其实就是江南明清建筑风格的凤凰传承,这“传承”是有来历的。
当年太平天国起事,据占江南十数年,偌大个清廷,靠曾国藩携一支湘军纠缠与战,打下“无湘不成军”的赫赫名声。而这支湘军中的精锐,号称“竿军”,多是镇竿(今凤凰)乾城(今吉首)一带的苗家子弟,勇武忠事,奋不惧死。天京决战,太平天国覆灭,竿军精锐掠夺大量钱财之余,多人积功升迁,乃至凤凰一地,竟有百余人官至总兵以上,甚至还出了提督这样的地方大员。清制军官多授虚衔,草莽出身的竿军将领,当然少有人能于战后获得实职,那么这些官员的最好归宿,便是衣锦还乡。于是,百多人的竿军将领,携带万贯家财,以及礼聘或强占的江南士族女子,浩浩荡荡返回凤凰。这些女子,自小娇生惯养,来到半开化的湘西蛮荒,如何过得习惯?将军们王老五多年征战,好不容易得到的女人,宠爱自不在话下,回乡建房,风格自然随女人的喜好,这就是凤凰建筑带有江南韵味的真实来由。
这群江南士族女子给凤凰带来的,远不止建筑风格一种。她们从小活在文人风气浓郁的大家族里,深受江南文风熏陶,眼界、见识、才学和教养,远比一般女子高。在凤凰日久,这群多达数百人的“军嫂”,自动形成一个大的交际圈子,她们的江南习惯,因此得以在彼此的往来交流中维持,而不必入乡随俗直至消磨殆尽。她们更不希望自己的小孩长大后像父亲那样粗鄙鲁莽,便延师传道,讲习礼教。竿军将领们本来就是曾国藩的部属,曾国藩是中国一代大文人,曾国藩的大儒品格形象早已深入这些跟随他多年的军官内心,看到自己的孩子在夫人的主导下,正在走大帅的老路,心中的欢喜岂可言表?在这样的背景下,凤凰竿军将领们的第二代、第三代文风大盛,作为凤凰显族的他们,又是当地苗民的榜样,一时间凤凰一城大异邻乡,儒雅气质由此形成,就连凤凰话,也逐渐与湘西本地话出现分歧,多了些软软的江南味道。此后,“湖南神童”熊希龄出世,沈从文出世,黄永玉出世,以及今天的田耳(2007年鲁迅文学奖得主)出世,就有了传承上的根据。
造化弄人,谁能想到,当年洪秀全广西振臂一呼,竟使边鄙之地凤凰苗乡,日后匪夷所思地成为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?
有意思的是,凤凰以“文化”见长,竿军将领夫人们从江南带来的文化软硬件,到今天却已不是商业的主角,轰轰烈烈登场的,终于轮到本地苗族的生产生活方式。这真应了曹雪芹那句“你方唱罢我登场,反认他乡是故乡”,值得感慨玩味。今日凤凰街中商气浓郁,虽然讨价还价人来我往,但诸般银饰、蜡染、扎染、姜糖等等商品,都有“文化”的意味,不至于流入庸俗。
苗族喜戴银器,男女皆然,而妇女尤甚。凤凰作为典型的苗族聚居地区,银饰很自然地成为了地方特产。各式各样图案、款式、造型,既散发出浓郁的乡土民间气息,又表现出深厚的民俗内涵。
苗族何以喜银?也是有典故的。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论证过程,只得粗线条表述:黄帝蚩尤一战,作为农耕民族的蚩尤族最终不敌游牧民族黄帝一族(古今中外历史例证不胜枚举),战后,一部分彪悍不服的苗人东迁、南迁,没走的留在当地与黄帝族炎帝族融合,形成今天的汉族。其间黄帝命仓颉“造字”,但以一人之力生造一个文字体系,在当时的智识条件下几乎不可能,最可能的是仓颉搜集整理了蚩尤族苗人的文字,最终形成了汉字的雏形。再后来,苗人多次与汉族战争,多次迁徙,一直迁徙到今天的中国大西南,最远的到了海南岛以及中南半岛,成为“被国际化民族”。当背井离乡成为一个民族的传承记忆,又是何等地悲哀?背井离乡,最重要的当然是要带走财产,而不是其他,就这样,苗族历代先人把身家性命打成银器随时穿在身上,一直带到了今天,而在这数千年的不断迁徙中却丢掉了技术,丢掉了宗教,丢掉了历史,甚至丢掉了文字。
这,就是苗族银饰的来由。当我们在凤凰街头看到琳琅满目的美丽银饰时,有没有想到,这些漂亮的物件背后,是一个民族辛酸悲惨的历史?
苗族蜡染土布注重染色纯,不讲究华美雕饰,给人一种自然纯净的艺术感,突出的工艺特点为冷色。凤凰蜡染印花布可以根据需要设计制成壁挂、屏风、被面、桌罩、衣物等,成品独具特色。可以想象在舒适现代的家居中,点缀一些这样的手工纺织品,别是一番风情。扎染是蜡染的孪生姐妹,但它的特殊工艺性能,突出表现在手扎制作方面。用白色的线绳,在纯白光滑的布料上扎制好形象各异的花草飞鸟虫鱼等,置入已准备好的蓝色溶液里浸煮,放于通风透光处晒绳,那一幅幅形象逼真的图像便出现在你眼前。难以想象的是,这样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,竟然保留了如此浪漫的民族情怀,或许,这些艺术的本质,与苗族自古以来都实行自由恋爱的习俗,缘于哲学上同样的价值判断。
你来到凤凰的古街,扑鼻而来的是阵阵甜丝丝的古怪气味。在古城街道的店铺,你会看到现场拉制姜糖的场面,姜糖师傅会极其夸张地将姜糖团挂到门旁的铁钩上拉长、绕圈、再拉长,如此这般地反复拉扯,现场表演成分大过买卖,然后出售还带着温热的姜糖。古城内生产姜糖的小店很多,大多是家庭作坊,店面规模和制作工艺大致相同,招牌式经营,都有一些正宗、祖传、央视报道之类的可笑宣传。
在凤凰古城中辗转几个石板街的窄窄小巷,不自觉间,可能会转到一座很简单的山门前。门后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和竹林,空气中夹带着植物的清香———你来到了南华山了。
南华山横亘古城南天,对小城作半包围之势,已被列为国家级森林公园。在南华山上,树木多是年代久远的古木,树干粗而高,树冠占据大片面积,以至于小雨天气走在树林里都不怎么能感受到雨意。
在上山小路的两侧,可见有一些坟冢。奇特的是,这些坟冢的墓碑上,都刻有“佳城”二字。“佳城”是坟墓的雅称,个人考据最早出于《西京杂记》卷四,指西汉夏侯婴墓地,属于非常生僻的用法。难以想象,在一座苗疆小城,竟然还保留了汉代的书面语言习惯。
不过读过金庸《书剑恩仇录》的人,或可记得金庸借用乾隆香妃冢碑碣:
浩浩愁,茫茫劫。短歌终,明月缺。郁郁佳城,中有碧血。碧亦有时尽,血亦有时灭,一缕香魂无断绝。是耶非耶,化为蝴蝶。
这,难道是凤凰文化底蕴深厚的又一例证?
来源:
作者:吴刚
编辑:龙珍